数千名学生被退学：超额招生下，虚假的“就业诱惑”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7月下旬，多名网友在社交媒体称，中职院校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在学校只有600个招生名额的情况下，招收了3000多名学生，导致2400多名学生无学可上。7月28日，贵阳市教育局发布通报称，经初步调查，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在招生过程中，存在通过第三方违规超许可范围招生等情况，已对该校违规行为开展立案调查。

记者｜陈银霞

编辑｜王珊

退学

7月26日傍晚，军训完正在寝室休息的肖雨，接收到班主任发布的群通知：晚上7点多在教室集合开班会。会议刚开始，班主任就给班里每个学生发了一张专业分流知情同意书，上面提到，班里老年人服务与管理、电子商务和城市轨道交通运营服务三个专业的学生，将于7月27日分流到其他学校就读，其中，肖雨所属的电子商务专业要去到贵州城市职业技工学校。这天是肖雨和同学刚入校的第六天。

肖雨并不惊讶。早在10天前，一个承接贵阳多个中职院校招生的第三方招生老师就告诉她，她即将就读的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招生名额超了。那几天，网上流传着一张截图，一个疑似第三方招生老师的人提到，贵阳经济技术学校私自将招生名额从600人增至3000人，这意味着2400人可能是没有学籍。7月21日，贵阳经济技术学校专门发布盖有学校公章的辟谣声明，指责网络言论为“谣言”。当天，学校组织学生开会，“保证每个学生都有学籍”。

2024年5月17日，贵阳经济技术学校举行职业教育活动周启动仪式（图源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官网）

一开始肖雨选择相信学校，还在网上公开发言维护学校。但到了7月26日傍晚，一名读护理专业的室友告诉肖雨，教官说，学校要把学生们转移到花溪区老校区。在7月26日晚上的班会上，班主任一直在强调，肖雨他们专业将要转去的贵州城市职业技工学校很好，“不会像现在的校区经常停水停电”。肖雨告诉本刊，学生们瞬间议论纷纷，“这不是把我们当商品卖？”

吵闹声中，讲话的老师换成了接收学校老师。对方先对学校进行了介绍。肖雨从未听过这所学校，她和同学在手机上查，发现在安顺下面的一个偏远县城，教育局官网都搜不到学校的名字。这在他们看来，意味着学校“没有资质”。接收老师随后开始给学生打预防针，说学校“没法保证百分百就业”。这与招生时贵阳经济技术学校跟学生承诺的不一样，“那不是骗我们吗？”在学生的质疑声中，老师说话变得磕磕巴巴，“讲两句话瞟一眼学生”。

《二十不惑》剧照

班主任直接宣布会议解散，回到宿舍的学生，一肚子火，开始打砸寝室出气。肖雨把被子撕裂，床板掀翻，一脚踹弯了上床的梯子，拿打火机烧了枕头，宿舍一片狼藉。随后，她收拾完自己的衣物和洗漱用品，提着行李箱离开。提前收到消息的父亲已经在宿舍门口等他，一行人走到校门口，那里已经挤满家长，乌泱泱一片。保安担心家长冲入学校，不敢开门让肖雨出去，他们只好跨过栏杆闯出去。

当晚，章良在网上刷到了相关的视频。他非常慌张：孩子如果读了三年，没有学籍怎么办？下班后，他立刻打电话给负责招生的老师，对方依然坚持说视频是假的，是其他学校的诋毁视频。章良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说学校说他所学的专业有学籍，不用分去其他学校。章良给教育局打了2次电话进行确认后，他劝儿子退学。8月1日下午一点多，章良去学校给儿子办理退学手续。

贵阳市教育局官方微信

7月28日，贵阳市教育局公开通报，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存在第三方违规超许可范围招生、超计划招生，并涉嫌虚假招生、虚假承诺等行为，但并没有提到超计划招生的人数。不过，2024年6月19日贵州省招生考试院发布的《关于报送2024年中职秋季跨市州、跨省招生院校的通知》中，贵阳经济技术学院计划招生名额仅为600人。

扩规模的学校

贵阳经济技术学校为民办中职学校，其发布的招生简章显示，该校办学20余年，有幼儿保育、汽修、生物制药、城市轨道交通、城市轨道交通、老年人服务与管理6个专业，教职工200余人，在校生3000余人。肖雨就读的新校区在贵阳白云区，今年才开始招生。

在报名前，肖雨就跟着招生老师来学校参观过。在她看来，新校区很是气派：一进校门就是一栋14层圆弧形玻璃大楼，崭新的会客大厅，摆满了成套的棕色沙发、白色茶几，仿佛置身豪华酒店；隔壁图书阅览室摆放着一排排书籍，头顶圆弧形灯管散发着耀眼的光。校园崭新而干净，塑胶跑道、篮球场、羽毛球场、超市一应俱全，每个专业都有几间实训室，里面摆满新电脑、钢琴等设备。肖雨还去宿舍参观过，上床下桌，配备空调，走廊是一排洗衣机、吹风机。

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在贵阳知名度并不算高，但在肖雨的眼里，校园环境意味着学校的实力和师资能力。肖雨家住距离学校10公里的修文县，在县城一所公办初中念书，排名一直倒数。7月6日，中考成绩出炉，肖雨只考了200多分，而普通高中分数线为460多分。这之后，她和父母看过一些中职院校，但校园颇为老旧。而且，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承诺保障实习，贵阳很多中职院校并未设置分数线，采取先到先得的模式，在参观完后，肖雨立刻交了3000元预报名。

肖雨告诉本刊，除贵阳本地学生外，学校有约一半学生来自其他县城，她知道的最远的来自铜仁市。但7月20日一入学，肖雨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学校的人“多得有点离谱”。寝室的上床下桌，变为上下铺，一个寝室8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晚上9点半军训结束，10点半熄灯，只够2个人洗澡，那几天肖雨一天澡都没洗，洗个头就睡觉。校门口还摆了牌子，写明招生已满，停止招生，但参观学校的新生依旧络绎不绝。

《何以笙箫默》剧照

肖雨并不知道的是，至少从2020年开始，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就已经在扩张规模。文婷是2019级幼师专业的学生，这是学校的优势专业，8个班级，400多个学生，学生人数占年级总人数一半左右，均在花溪区的老校区。电子商务专业2020级的学生赵毅告诉本刊，到了第二年，2020级的学生人数就超过1000人，一个寝室要住8-11人。赵毅说，宿舍楼一层十多间宿舍，100多人共用一个卫生间，10来个水龙头。一个人在水龙头前洗漱，后面四五个拿着盆等着，很多人都是接下水，蹲在旁边洗漱。

学校人数的增多跟2018年开始实施的中考分流政策是有关的。当时，教育部门提出，对初中毕业生进行有效和合理分流，让一半适合的学生读普高,另一半上职高。这之后，中职招生数量迅速大幅度增加，2018年到2020年两年内就增加了87.61万。刘洋从2017年开始在贵阳做第三方招生，涉及大专、民办高中和中职学校，他感受到，学生入读中职的意愿增加了不少，以前学生是在打工和职校间做选择，现在会倾向于先选择读职校。

图｜视觉中国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中职学校都能在招生浪潮中占有优势。于俊杰是贵阳市隔壁某县城公立学校老师，负责招生。于俊杰告诉本刊，对于中职学校来讲，扩建和扩招是提高学校影响力最直接的手段。于俊杰说，自己所在的公立中职学校，位置偏僻，设施老旧，没有资源优势，也没有名气，一直招生非常困难。2015年前，全校学生只有三四百人（除开三年级在校外实习的）。2020年，于俊杰所在的学校新修了塑胶跑道、盖了宿舍大楼、做了绿化之后，一些知名车企、美容美发连锁店、贵州省二三甲医院，也都陆续与学校建立合作，学生的人数开始多了起来。于俊杰觉得，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建立新校区也有招生的考虑。

庞大的招生团队

全国工商联教育商会监事长马学雷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职业院校在招生中很常见的一个情况是，不到注册缴费不知道报名的学子是不是真的来。他举例阐述称，“就比如每年高考，复读生占到三成，这里面很大一部分就包含报了职校又弃读，选择回炉再战高考的学子。根据历年的经验来预估报名率与报到率的差额，对外招生时多留点富余的名额池，这是很多职校的常规路径。”

《我在未来等你》剧照

于俊杰告诉本刊，以他所在学校为例，2021年计划招生名额1300人，初始招生1600人，到10月通常留下学生都在计划名额之内。若有多余，学校可向教育局申请，他们会考察学校基础设施和师资，如果满足条件，也会额外批准学籍。但于俊杰也说，像贵阳经济技术学校超出计划招生4倍的情况，确实少见。

一位今年7月下旬面试贵阳经济技术学校的英语老师告诉本刊，她当时注意到会客大厅有几十名二三十岁的年轻招生老师，其中两人告诉她，学校聘请了多个招生机构进行招生，他们是学生，暑假来兼职。记者在某短视频平台粗略统计，今年新注册的贵阳经济技术学校的招生账号有200余个，每个账号至少发布三四条招生视频，视频里是恢宏大气的崭新校区，宣传“环境优美、师资雄厚、设备齐全、保障就业或升专本”。

《摩天大楼》剧照

为了扩大招生规模，这些招生团队也会进行虚假宣传。王凯的弟弟在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就读，入学前，他曾帮弟弟找中职学校，他在短视频平台咨询“没参加中考可以读哪些公办职校”，一个招生中介给他推荐了贵阳经济技术学校，说是“公办”。肖雨记得，招生老师提出保障就业和实习，但电子商务专业的赵毅分配的实习是做客服，毕业后他的2个就业同学也无法找到对口工作，只能进厂务工。

于俊杰猜测，如此大规模的招生背后，或许存在不规范的校企合作。刘洋告诉本刊，2014年，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提出促进校企合作办学，贵阳本地不少大专最先试水。刘洋说，良性的校企合作模式是，企业作为实业公司，为学校提供资金、技术、设备或教师资源，学校则为企业提供合格人才。但他发现业内出现很多“皮包企业”，其前身是劳务公司，打着教育公司的名号与学校合作，投资办学，但本质上是为了盈利。

刘洋说，在这些“皮包公司”看来， 每位学生都是一棵摇钱树，人多钱才多。刘洋估算，“皮包企业”能够从一个学生身上赚到至少3万元，包括国家补贴，后勤费用（食堂、超市盈利）、考证培训费、进厂介绍费等。刘洋曾经给大专、中专学校做过劳务中介，一个学生一个月工作260-300小时，工厂的工资是25元/小时，劳务中介介绍费约1-2元/小时，学校则有5-10元/小时抽成。

《青春派》剧照

刘洋告诉本刊，在贵州，一开始这样的操作多发生在大专学校。但2019年，有学生举报贵阳职业技术学院电职学院与贵州微学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开展校企合作存在违规行为——学生除了3500元学费，还需缴纳6300元技能培训费，其中8%返给电职学院，学校承诺全电脑上课、提供实习岗位、100%就业，但均未履行。随后，国务院的督查组对此事进行督查，最后勒令整改。刘洋说，这之后，当地一些企业开始将目光瞅准中专。

学校也有意愿和动力与公司合作。有业内人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算过一笔账，即中职学校至少可以从学生身上赚回5笔钱：一是民办中职学校可以领到国家提供的免学费补助资金每生每年2400元；二是学费一般每学年约为8000元至1.5万元，3年三四万元；三是“顶岗用工费”，即推荐学生在企业缺工时以“顶岗实习”名义上岗，收取数千到数万元“管理费”；四是以“套读专科”“技能培训”“考试资料费”等各种明目多次收取的杂费；五是毕业前将学生引荐给企业收取的数千元不等“招工介绍费”。

《一起同过窗》剧照

于俊杰说，尤其是处于资源劣势的学校，往往会倾向于选择这样的合作，“学校规模上来，学生多，政府财政拨款会增加，老师的工资也会增加。”有业内人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民办中职存在这样的问题，除了受利益驱动之外，另一个原因是风险小，报名就读民办中职的学生，很大一部分是成绩落后、家境贫困的农村初中生，入学后通常不会反抗，也不善于维权。

退学后，肖雨父亲给她找了一所公办中职念书，但学校需要进行文化课考核和面试，她不知道能否通过。她说，要是考不过，就干脆打工去。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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